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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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驀地,雪蕪嘆了口氣:“卻偏偏遇上了國破家亡……本是高華如月的金枝玉葉,反跌落雲端任人擺布。隋煬帝著實可惡,可他的暴政又與他女兒有什麽相幹呢?”

輕風吹拂著水閣四周垂下的幔帳,像輕柔的雲舒展在空明的水潭上,如煙般好似隨時會化去。這幾載幽幽魂夢,好似翩躚的紗帳落於我掌中的影,有過明媚朝霞的繽紛,有過陰霾凝聚的陰暗,終究隨著風迢迢而逝,只剩下那依稀存在過的溫度,卻也在漸漸涼卻。我慢慢合上掌心,被眼眶裏溢滿的珠水模糊了視線。

韋若為眾人斟滿了茶,偏頭嘆道:“明月不谙亡國恨,猶照深宮朱顏舊。這樣的事情總是無奈,可又有什麽辦法呢。錯只錯在小公主生為女兒身,既不能揚刀歃血為父報仇,又被皇權禮教所限,淪為他人嬖妾還不能說半個不字。不過這秦王年輕又是人中翹楚,嫁與他總比舍命殉國得好吧。”

雪蕪冷哼一聲,“姐姐若知道嫁與秦王這位人中翹楚的下場,就會覺得還不如當日從大行宮城上跳下去來得幹凈。”

韋若奇道:“這又是何意?”

“京中傳言,楊妃因孕積疾,生下小王爺沒多時便病逝。想來她一個前朝公主不能為當今陛下所喜,卻倒又嫁了個寡情的夫君,連個正經安葬都沒有。李家宗祠她自是進不去,被草草埋葬荒郊,不甚淒涼。連她生的兒子也因著母姓之禍被賜了個頗具諷刺的名字,‘恪守本分’的恪,就不知一個繈褓中的嬰孩是招誰惹誰了……”

眼中聚的淚終是掉了下來,落在手背上珠碎玉裂,他恨我,原來他是這麽恨我,怨恨到就算我死了也不肯原諒。

耳畔猶有韋若的聲音:“天家的事誰說得清,不過道聽途說而已,何須這麽認真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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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是如何出了韋家的門,神思恍惚地聽著傅合清同韋若告別,他屢屢想將我拉上馬車,我輕輕側身避開,“你先回去吧,我想一個人靜靜。”

他站著不動,兀自望著街巷上紛繁熱鬧的車水馬龍,靜靜道:“還回去嗎?”

“回去?”我竟癡癡笑了,細碎的淚珠洇濕了前襟,苦澀地自諷:“我已回不去了,看來我這輩子只能做個不合時宜的女人。”出嫁前於父如此,出嫁後於夫更是如此。

他便不再攔我,只是淡淡地囑咐:“走累了,記得回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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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現在有一面銅鏡,必能照出我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,像個孤魂野鬼游走在街巷中。曾幾何時,我活在自己的夢中,活在被現實步步緊逼的困局中,最終活在了人們哀嘆憐憫的傳說裏。世人總說傳奇之言可流芳百世,萬古不化,但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,未必會有此感,恰恰相反——當有一日千帆過盡,繁花落影,化作片縷哀辭繚繞輾轉,餘音不絕,方才知‘不絕’為‘絕’,早已化作往事,終結在這一詠三嘆的哀調中。

暮霭沈沈,透過酒肆看著高懸於天際間那彎纖巧的明月,瓊色朦朧,看得人只想流淚。我喝了幾口杯盞中的漿液,只覺辛辣順著喉嚨墜下,仿若要攪亂身體裏溫溫脈脈流淌的血液,神思便不那麽清明了。我將一個酒壺扔到身後,取過一壺新的,再擡眼時那彎明月竟變成了一張溫潤清逸的俊臉,正笑吟吟地看著我,含了三分戲謔,三分寵溺,三分愛戀。我使勁地揉搓了眼睛,那抹影子又散了,瞬間化作了記憶久久驅之不散的悲傷,那樣的濃烈仿佛要化作洶湧的潮流,將我徹底淹沒。

李世民,你終於決定要把我忘了是不是,好,既然你把我忘了,我也不要再記著。我楊憶瑤離開你就活不下去了麽?我仰頭如牛飲水般的猛灌,腦海中諸多畫面重疊交替,循環往覆,帶著哀樂愁苦那些覆雜的情緒澎湃襲來,卻又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麽。就在我心緒飄忽之時,尚未註意到身邊言笑晏晏的人已越來越少,聲囂漸稀,慢慢淡去。

小二仰頭打了個呵欠,無奈地道:“客官,小店要打烊了,您看是不是……”

那小二晃晃悠悠,撩出我眼底早已模糊的重影,嚶嚀道:“打吧……”他抻長了腦袋,聲音尖細了不少:“我說您,倒是先把賬結了呀。”

我下意識地往腰間摸了摸,卻聽一個暴怒的聲音傳來,緊接著便是陶壺墜地破碎的鈍響,回蕩在空曠而幽深的酒肆中。

“我說……人都死絕了是不是,酒呢?”

這下小二顧不上我了,殷殷地跑過去賠不是,婉轉地溫言勸說道:“韋公子,您這……也太晚了,我到您府上找人接您回去吧。”

涼風習習,吹得我打了個寒顫,迷迷糊糊地站起來挪到那張酒壺東倒西歪的桌子,隨手拿起仰頭便灌,邊喝邊含糊地說:“好好喝個酒,你啰嗦什麽,打烊就打烊,誰攔著你了?”

我歪歪斜斜地倚靠在藤椅上,酒澆滴在舌尖,已經嘗不出什麽味道。那伏在桌上正懨懨的人突轉過頭來看我,眼神迷離渙散,神情疑惑:“咦?怎麽這麽眼熟,好像在哪兒見過。”

眼前五官朦朧,我幾乎已分不出是人還是個土豆,只含糊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嘻嘻地說:“見過,兄弟…”他咧嘴傻笑,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,握住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,“什……麽時候?”

“剛才呀!”我極為豪爽地哈哈大笑,借著酒勁錘了錘他的前襟,不忘繼續灌酒,咽下去轉回頭突覺眼前空蕩蕩得,遂驚惶地四處張望,仍是無跡可尋。自地下傳來一聲哀怨地嚎叫:“疼死了!”小二正手忙腳亂地將躺在地上的土豆拽起來,擺正了,土豆揉了揉後腦勺,睜大了眼睛湊近來看,鼻翼幾乎與我相抵,一臉的神秘莫測:“想喝酒不?”

我傻笑著點頭。

他又湊近了幾分:“我知道個好地方,去不去?”

我邊喝便傻笑。

他突地站起來,順道兒將我也拽了起來,胳膊摟過我的肩胛,剛要闊步邁出去,突又想起什麽,細眉微橫板起臉道“那你得保證不準偷著跑了。”

我已經倚在他的前胸上,合了眼睛不耐地呢喃:“你煩不煩,婆婆媽媽得,真給咱們男人丟臉。”

一聲嬌柔尖細的聲音自頭頂傳來:“你欺負人,人家不依,人家本來就是個女兒家嘛。”

我突覺胸腔裏湧過開天闊地的豪邁情懷,反手摟著他,拍了拍胸脯道:“放心吧,我是不會欺負你得。”他的肩膀靠在我頭上作小鳥依人狀,我們兩相互靠著歪歪斜斜地出了酒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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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水潺湲綿遠,蟲兒飛舞,嚶嚶啾啾叫個不停。迷迷糊糊得竟被他帶到了洛水河畔。這此城中過素有‘天漢之象’的‘銀河’此時見不到長橋臥波,帆檣林立,朦朧月光之下竟多了幾分柔靜婉約。

身旁的人哭個不停,惹得我煩悶不堪,遂沒好氣地道:“哭,哭,哭,就知道哭,你煩不煩!”

他哽咽了幾聲,呢喃道:“你懂什麽,她回不來了…再也回不來了……”

“回不來就回不來,啰嗦什麽…”我一怔只覺眼睛驀然地酸了,像被人在胸口上插了把箭,禁不住嚶嚶哭起來,“你不是說過只愛我嗎……說話可以不算數麽……混蛋……”

那人身體顫了顫,陡然坐起來反過身看我,臉頰上殘留的淚水若星般般晶瑩,抽泣聲停了片刻,我們對視著。突然一齊放聲大哭緊抱在一起,他將下頜放在我的肩膀上使勁錘了錘我的後背,錘得我幾乎吐血。

許久,哭聲漸漸隱沒了,我仰臥在鮮軟的蔓草上,呢喃如囈:“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……”

如回音般自身旁傳來,染了星的淒黯,夜的孤零,“為什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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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股暖意自眉宇間流連而過,輕輕撫弄著幹涸的嘴唇,我輕哼了聲極費力氣地睜開眼。陽光濃烈地自天邊射來,映得洛河熠熠如鍍輝,我清了清嘶啞的喉嚨坐起來,猛地尖叫一聲向後爬。

褐色錦衣如漬水流瀉了一地,有個男人,細長的眉宇猛抽搐,望著我道:“先別忙著叫,你……你怎麽在這裏?”

我伸手揉了揉眼角的穴道,甚是迷亂,昨晚的片斷依稀闖入腦中,我幹笑了幾聲,忙跳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幹草泥沼,道:“我也不知道我怎麽就在這裏了,不過就算我知道也不會怎麽樣,事實上我怎麽在這裏一點也不重要,不如……”我僵硬地挑了挑嘴角抱拳道:“咱們就此別過,後會無期。”

我方邁出幾步,突然聽見一聲聲呼喚自不遠處傳來,正越來越近。悉心辨識,許多聲交雜紛亂的‘大小姐’裏夾雜了一聲‘合晚’,極像傅合清的聲音。我連想都沒想直接朝反方向走,身後傳來慵懶平和的聲音:“你弟弟在叫你呢。”

“知道,多謝。”我言簡意賅地回應,腦中靈光一閃驀地站住了。

修長的雙腿自地上蜷起,他極優雅地站了起來,凝著我若有所思:“傅合晚?”

我也如醍醐灌頂般清醒了不少,有種感覺仍有些拿不準:“韋曦?”他一楞,含笑而溫雅地點了點頭。陽光如珠暉,勾勒出清俊舒和的面龐。襯得衣衫磊落,風度雋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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